放弃精巧

01

偶尔读到这样一段文字：

一个人无法在力量上显示自己时，就要在精巧上做文章。一个人缺乏敢作敢为的勇气时，就要在合情合理这个道德品质上做文章。

大口吃肉，大碗喝酒，这是力量的炫耀。
小资生活精巧，是因为他们无法在力量上炫耀。财富也是力量。技术也是力量。知识和见识，也是力量。组织和集团，都是力量。没有力量可以炫耀，就会走向精巧。文字也一样，如果你的思想没有力量，文字就没有可以震撼人的东西。找不到文字的力量，就去寻找文字的精巧。琴棋诗画的精巧，小资品味的精巧，这些都是因为你没有办法展示力量。如果觉得写文章需要花力气在词藻上，需要推敲，雕琢，那大体上是一篇不值得写的文章。可能除了外壳一无所有。文玩就是这样的精巧。格律诗词，对联，书法，各种文人精致文化，都是这样的精巧。南锣鼓巷是精巧的；丽江是精巧的；那些精心布置的咖啡厅是精巧的。餐具精巧、服装精巧、茶道精巧、婚礼精巧。力量在哪里？你不能随身携带刀子，见义勇为可能随时防卫过度。没有械斗、没有战争、没有动荡、没有荒芜。你日常唯一需要的刀子，或许只是一把指甲剪。失去力量炫耀的社会，就会越来越精巧。力量在政府手中，政府不断炫耀力量，而民间不断炫耀精巧。鹿晗和蔡徐坤不需要胡须，不需要孔武有力，只需要不辨雌雄的精巧。

02

失去力量而走向精巧的一个例子，是八旗子弟。老舍《正红旗下》写道：

……按照我们的佐领制度，旗人是没有什么自由的，不准随便离开本旗，随便出京；尽管可以去学手艺，可是难免受人家的轻视。他应该去当兵，骑马射箭，保卫大清皇朝。可是旗族人口越来越多，而骑兵的数目是有定额的。于是，老大老二也许补上缺，吃上粮钱，而老三老四就只好赋闲。这样，一家子若有几个白丁，生活就不能不越来越困难。这种制度曾经扫南荡北，打下天下；这种制度可也逐渐使旗人失去自由，失去自信，还有多少人终身失业。……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：有钱的真讲究，没钱的穷讲究。生命就这么浮沉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。

这种八旗子弟的“讲究”，就是今天城市小资的讲究。

中产小资是尴尬的。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，这种教育让他们做白领、懂外语、会一些酒桌谈资，而真正的思想、科研、学术，他们望尘莫及。他们有体面工作，但是随时可能失去。他们有不低的收入，但是面对富豪，觉得自己一贫如洗。小资是骨子里失去力量和自信的人群，他们的才华、创造欲需要泄放和表演，却没有胆气豪气，只能走向精巧。好友圈精心选择的内容，就是这种展示。

红酒，咖啡，爵士乐，小众电影。若是旅游，不妨去尼泊尔徒步，去布拉格逛菜场。瑜伽、茶道、冥想已经有点俗套，潜水、滑雪和跳伞已经不足以展示品味。聊天话语中的新概念新名词，要即时更新版本。他们嘲笑买奢侈品的土豪是土包子。他们蔑视买地摊货的人没有审美品位。他们同情知识分子的生活缺乏精致情调。面对各种群体，他们总要找回一点优越感。这种优越感的背后，是自信的丧失。他们没有力量感，时刻处于焦虑之中，唯恐自己被时代抛弃。他们养孩子特别讲究，以至于流行这样一种说法：“这年头只有穷人才养得起孩子”。

03

第欧根尼是有强大力量的，所以他不需要任何精巧。他住在木桶，有一张毛毯御寒。他当众自慰，做爱，说话不给面子，让精巧的主流社会很尴尬。

苏格拉底是有力量的，这力量让他坦然赴死。苏格拉底和第欧根尼都不是精致的人，他们掀起一件件精巧的外套，指着下面告诉大家：这里面都是狗屎。要求处死苏格拉底的那些人民，当然也是有力量的。人民的力量是巨大的，乌合之众不仅可以处死苏格拉底和耶稣，也可以毁灭整个社会秩序。只是一旦不能形成组织，人民就被原子化。有些人喜欢用“身后站着人民”给自己壮胆。当他转身，会发现身后只有一个个原子，连散沙都不如。

人民是什么？杨亘说：今天高喊打到xxx的是人民，明天支持为xxx平反的也是这群人。

人民宁可放走强盗，也要处死耶稣。

对他的信徒，耶稣也很清醒：

“你们中间有人背叛我。”

“今夜鸡叫前，你要三次不认我。”

耶稣临死前说：

“父啊，赦免他们！因为他们所做的，他们不晓得。”“我的神，我的神，为什么离弃我？”“父啊，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。”“成了！”

耶稣从未向人民或统治者低头。

耶稣不需要精巧。他站在广场，气场强大，令伪善者惊恐。他一次都没笑过，只有愤怒和忧伤。他对大众说：你们要悔改，跟我来。

给耶稣施洗的人，是约翰。施洗约翰住在荒野，吃蝗虫和野蜜，过精神洁净的简陋生活。后来他的头被砍下，放在盘子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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